会议从早上九点开始,直开到下午两点半,没有一人提起午餐的重要性,因为大老板并不显得饥饿。我们继续坐在位子上,听见彼此的肚子此起彼落地哀鸣。 终于,会议结束。高阶主管们陪伴大老板驱车去附近的高级餐馆吃饭,其余人左手抓着钱包,右手握着手机,挤在电梯口,等着下楼。所有人都很沮丧,因为不知道要去吃些什么。 于是,一群人挤在办公室大楼门口,对着彼此一直在重复同一句话:“喂!要吃什么?” “不知道。”第二个人对着第三个人说,“喂!你说要吃什么?” 第三个人耸耸肩,一脸无聊,声音平板:“不知道。我们要吃什么呢?” 推着大楼旋转门,来到街上,第四个人张望四周:“你们说,要吃什么?” 那一刻,我愿意把我的灵魂卖给魔鬼,只求不必天天中午都受到这句话的折磨。 很多人都觉得如何天天按时起床上班是工作最辛苦的部分:如何关掉闹钟而不是摔掉闹钟,如何强拖着疲惫的躯壳穿过整座城市,如何忍受永远过度拥挤的交通和陌生人的不和善,如何一路给自己从事精神训练以便可以“迎接一天的挑战”,如何深深提口气向相处不甚愉快的某些特定同事表演假装看不见或假装微笑,如何说服自己在一张没有颜色的办公桌前再坐上生命的另一个八小时。 我最怕的却是午餐时间。 在办公室,吃午餐是一门学问。因为你永远不知道什么时候该去吃,该跟谁吃,该吃什么,以及该吃多久。你不能太早离开座位,也不能回来得太晚。十二点二十九分与十二点三十七分虽然只有八分钟的差别,却能让别人评断你的勤劳美德。你不想让别人误会你很懒惰,所以你会斤斤计较一点五十八分或两点零三分回到办公室的五分钟之别。若你老是跟上司吃中饭,同侪会认为你是个无耻的马屁精,逐渐疏远你;若成天与小助理共享你们的午餐时间,总有一天你必须陪他们去唱KTV。假使,你决定一个人进餐,你最好长得漂亮一些,其他同事至少会试图美化你的孤僻性格,要不他们就会怀疑你是否得了身体上或心理上的任何疾病。 这些乱七八糟的政治思考,毕竟都还无伤大雅,甚至还增添了午餐的乐趣,唯有那句“要吃什么”,常常从我身体内引发一股浓浓的忧伤。那句话,不像是问话,更像是一种斩钉截铁的宣判:是的,生命的选择会有一定的尽头。那句话所提醒的彷徨,不亚于爱情离去后的迷惑。 我,该何去何从?当我根本无从选择的时候。
可是,往往就在你觉得生命最无选择的时刻,你意识到生命无论如何都会继续下去:你完全不知道“吃什么”,但,你终究会去“吃什么”,因为你生命的时间表如此安排着。如同,你以为的最爱离开你的生命之时,你不能留在家里痛哭流涕或整日失魂落魄,你顶多只能假称生病休假两天,你最后还是要按掉闹钟,起床,刷牙,锁门,搭车,走路,进办公室,打报表,开会,读写邮件,下班,睡觉。如果你活下去,你的生命机能就会,也必须如此日复一日地重复循环。这是你惟一活下去的方式,或者说,惟一安全活下去的方式。没有激情,没有惊喜,也没有失望,没有痛苦。该做什么的时候就做什么,不要出轨。在别人眼里,你就会是活得很平安幸福的一个人。 我拒绝说出那句话。 旁边,一位很亲切的同事见了我阴沉的表情,不明白我的不快乐,她拍拍我的肩膀:“有什么不高兴的?走,好好吃了中饭就会没事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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